很奇妙，我是从中学语文( wén)课外读本上第一次读到( dào)《情书》的。而且是以非常纯( chún)粹的课本风格：开头有一( yī)段话把情节剧透个七七( qī)八八，加一段自以为是的( de)评论，跳过原本漫长的渲( xuàn)染和铺垫，直接把小说高( gāo)潮时的心脏掏出来给你( nǐ)看。好比两手握着血淋淋( lín)的器官对一个少年说：“喏( nuò)，这是脑垂体，那是前列腺( xiàn)，人的心动和快感就是这( zhè)样产生的。”——这让人以后还( hái)怎么去体会有前戏的做( zuò)爱呢？不过，无论如何，我还( hái)是长久地记住了这个故( gù)事。

这个故事，算起来也是( shì)我们最耳熟能详的“青春( chūn)纯爱故事”之一了，尽管它( tā)翻拍成电影时我才刚出( chū)生。后来我买了新经典文( wén)库精装本，且在当时很愿( yuàn)意为它掬一把泪——作为我( wǒ)是一个感性的女孩的象( xiàng)征。至于那部更广为人知( zhī)的电影，因为入戏太缓慢( màn)，我当时才看过开头就弃( qì)了。时隔几年后的最近，才( cái)又捡出来看看。

小说版《情( qíng)书》在我之前的想象当中( zhōng)就是两个普通人的平凡( fán)故事。普通中学生，甚至还( hái)要偏下一点。就像当时班( bān)里绝大多数的男孩女孩( hái)，面目模糊，永远穿着校服( fú)。平时话不太多，从不会因( yīn)为什么事出风头，也无法( fǎ)充当在课堂上和老师互( hù)相开玩笑的对象。和那些( xiē)旷课，早恋，嚣张地踢碎走( zǒu)廊玻璃门的青春剧主角( jiǎo)们不一样，几乎也没有人( rén)关心他们私底下在想什( shén)么做什么。就好比男藤井( jǐng)树骨折摔伤仍要参加跑( pǎo)步那一段内容，当时他在( zài)想什么呢？片中没有交待( dài)动因，只是用这个情节用( yòng)来刻画女藤井树对他的( de)一点不忍之心；与此同时( shí)，又用周围观众一致的嘲( cháo)笑与轻蔑形成了一种反( fǎn)衬——是的，我想如果中学时( shí)的我如果在现场，可能也( yě)会笑他故作姿态吧。

但是( shì)，用柏原崇来扮演这个角( jiǎo)色，却又构成了一种矛盾( dùn)和讽刺——因为他分明长着( zhe)一张“青春主人公”的脸啊( a)，只要肯多深想一点的观( guān)者必然会发现：赛场观众( zhòng)们此时的反应显然才是( shì)虚假的。那是一个帅气又( yòu)坚强的男孩，而不是一个( gè)失败的普通人，人们还会( huì)嘲笑他吗？不太可能。同理( lǐ)，假若故事里的男藤井树( shù)长着柏原崇的面孔，女树( shù)如酒井美纪般可爱动人( rén)，那么前面关于霸凌和平( píng)凡的、灰溜溜地度过的时( shí)光，就变得有几分尴尬虚( xū)伪起来。

假使赛场那一幕( mù)是一个生活场景，那么应( yīng)该已经有很多女孩像英( yīng)雄一样把柏原崇（男树）围( wéi)起来了。而在我眼中这就( jiù)是“青春”的残酷性之一：所( suǒ)谓的“纯爱”，无视金钱、阶级( jí)差异，不考虑未来与结果( guǒ)，其实不过是尚未学会管( guǎn)那些因素罢了，所以不过( guò)是“纯看脸的爱”。

而《情书》的( de)原文本，也正是在没有“脸( liǎn)”这项预设的情况下才打( dǎ)动了我：两个普通人微妙( miào)的感情。这种打动比起爱( ài)情，更接近于私人回忆性( xìng)质的共鸣。

然而，这种共鸣( míng)在电影中完全被角色与( yǔ)人设的不平衡打乱了。“被( bèi)世纪末的美少年暗恋”这( zhè)种私人回忆恐怕全世界( jiè)都没几个人有吧？所以看( kàn)过电影后我完全就不想( xiǎng)鸣了。更别说女主角无论( lùn)是中山美穗还是酒井美( měi)纪，当时都漂亮得像日本( běn)娃娃一样。这样美丽的女( nǚ)性生活的可能性与选择( zé)就像另一个次元一样我( wǒ)无法想象只能仰望。尽管( guǎn)在电影中，她们的感情线( xiàn)干燥而单调：从头到尾，就( jiù)是和藤井树（柏原崇）有关( guān)的一切。总得来说，尽管观( guān)众总有看“一双玉人儿入( rù)了洞房”的大团圆故事的( de)倾向，但毕竟情书本身就( jiù)不是这样一个故事，人物( wù)的美貌反而使故事更无( wú)法令人信服。所以一双玉( yù)人反看得人败兴。

另一个( gè)是影片和书做得都很糟( zāo)糕的一点：渡边博子。

初次( cì)阅读时，我急于关注二树( shù)的爱情，完全想跳过干巴( bā)巴的博子部分，直到看了( le)电影，画面迫使去看，此时( shí)我才明白她扮演的是怎( zěn)样一个角色。

博子是一位( wèi)驯良的线索人物。从结构( gòu)或个性意义上，怎么看她( tā)都十分典型。典型，就是说( shuō)博子浑身都充满了可被( bèi)归纳的特点，因此，她其实( shí)并没有任何真正的特点( diǎn)——她根本就不是作为一具( jù)血肉之躯被塑造出来的( de)，倒是有点像男性话语下( xià)的那种“天使型”女性。博子( zi)的全部活动都围绕已故( gù)男友展开。除了为串联起( qǐ)整个故事提供动力之外( wài)，大概还要表现出一种“治( zhì)愈”或说“自我救赎”意识。（在( zài)雪山“你好吗”那一场，完成( chéng)救赎，放下过去）。然而男友( yǒu)已经死去三年多了，竟没( méi)人跟读者解释一下她究( jiū)竟为什么这么走不出来( lái)？《情书》文库本有那么厚，充( chōng)满了日式文字可有的拖( tuō)沓琐屑，可是在写到博子( zi)线时，我不记得有任何描( miáo)述他们感情如何深厚，长( zhǎng)大后的藤井何以如此值( zhí)得深爱的细节出现。由于( yú)这种动因交代的缺失，导( dǎo)致博子看上去只是被“线( xiàn)索人物的使命”牵着走，也( yě)是最初阅读时觉得乏味( wèi)的原因：她只是不得不痴( chī)情地给藤井树写信，不得( dé)不恳求对方帮忙回忆过( guò)去，最后又不得不自我升( shēng)华一下，释怀了一切。作为( wèi)一个女性观者，我觉得博( bó)子这种无理由行为比较( jiào)像中邪多一点，而不是为( wèi)了“爱情”。

在糟糕的博子后( hòu)，还有更更糟糕的一点：就( jiù)连她那干巴巴自我升华( huá)的过程都是在另一位男( nán)性角色强有力的辅助之( zhī)下完成的——我不知道岩井( jǐng)俊二是否认为女性人物( wù)靠自己就没法完全“站起( qǐ)来”（比如女树生病的一幕( mù)，76岁高龄的爷爷救了她，而( ér)母亲差点还成为阻力，拖( tuō)后腿的）。如很多影视剧刻( kè)画的一样，男性角色在失( shī)去配偶后，会默认开启强( qiáng)忍悲伤，力担责任状态，并( bìng)且积极寻找“续弦”且得到( dào)周围人的支持；而女性角( jiǎo)色，伤春悲秋、自暴自弃没( méi)完没了，从此花容失色，恨( hèn)不得一直守寡。（比如女树( shù)的母亲就没有再嫁）。可以( yǐ)说这个故事的根基就被( bèi)这种成规思想根植了，接( jiē)下来展示的所有关于博( bó)子的一切都歪了：镜头打( dǎ)在博子身上时，她总是睁( zhēng)着一双温柔无辜的眼睛( jīng)，好像在说：“我就这样了，什( shén)么也不想做，我就是要爱( ài)我的前男友，一直爱，爱到( dào)死。”而那个看起来有点不( bù)像好人的男配角则一直( zhí)在拉着她走，拖着她去完( wán)成每件事（这个过程还包( bāo)括许多男方很明显的肢( zhī)体动作），拉她去找铁路边( biān)藤井树的家，拉她去雪山( shān)，最后那个男性角色很自( zì)豪地宣布：“我要去告诉藤( téng)井树，你（博子）现在是我的( de)了。”——博子此时又变成了一( yī)种物件，藤井树死了，所以( yǐ)现在她的产权正式移交( jiāo)，附属于他的朋友名下？

而( ér)且不要忘了，博子和藤井( jǐng)树交往的原因是：博子的( de)相貌和女树一模一样。而( ér)藤井则告诉博子他对她( tā)是“一见钟情“——从头到尾岛( dǎo)死藤井都没有对博子讲( jiǎng)过关于女树的任何事，甚( shèn)至开玩笑式的，轻描淡写( xiě)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欲盖( gài)弥彰更显出他的内心其( qí)实就与我们猜测的一样( yàng)：他与博子发生爱情的动( dòng)机就是为曾经失败的初( chū)恋寻找某种心理补偿——其( qí)实从当初至今我也不明( míng)白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安( ān)排。是为了突出男树对女( nǚ)树不可释怀的执着？（我不( bù)想称之为爱情）。作者难道( dào)真的没发现，这样对博子( zi)来说很残酷吗？（或许就真( zhēn)的没把博子当一个“人”来( lái)刻画吧）

那么在片中，我们( men)默认了男性有为自己初( chū)恋或自己的俄狄浦斯情( qíng)结“挑选”女性的权力。（说这( zhè)点女性也会有，是的，但是( shì)几乎不被重视和表现。）而( ér)影片分明在强化这一点( diǎn)，这是作为女观众不愉快( kuài)因素的又一来源。在这里( lǐ)，比起青春回忆，博子受到( dào)的伤害反而又令我共鸣( míng)了。

最后一点，男主角回忆( yì)中化不开的红玫瑰——女藤( téng)井树。
从女树的表现来看( kàn)，我感觉她对男树从头到( dào)尾都没产生过任何同等( děng)程度的爱慕。她可能有过( guò)好奇心（虽然是我们开始( shǐ)喜爱他人的第一步），但真( zhēn)的就止于好奇心了。在当( dāng)时的情形下她没有发现( xiàn)他的爱情，那么在未来更( gèng)不会，最后那些回忆已经( jīng)质变成“对自我的过去的( de)爱”一类的东西。也就是说( shuō)，如果女树是个真实的普( pǔ)通人的话，她只会通过这( zhè)段回忆来爱当时青春年( nián)华的自己，而不会是再回( huí)过头去重新爱上初中时( shí)的男树。只不过很多观众( zhòng)大概更倾向于这种暗恋( liàn)是要有回馈的。因此在影( yǐng)片结局，女树对着“情书”热( rè)泪盈眶感动不已了起来( lái)——说真的，她要是礼貌微笑( xiào)一下把画像还给那些孩( hái)子们我也不会见怪，甚至( zhì)说其实她更应该这样做( zuò)——她完全、完全有拒绝这份( fèn)感动的权利。

可能是柏原( yuán)崇以及作者叙述语气在( zài)影片中和书中迷惑了我( wǒ)们，我们记得的男主是那( nà)样一位羞涩、迷人，不善于( yú)表达、内心善良等等具有( yǒu)一切优点的男孩，但同时( shí)我们的潜在视点也是透( tòu)过这位男孩在看待女树( shù)——从女树那句欲扬先抑的( de)“不太愉快的回忆”开始，我( wǒ)们就已经把自己套进了( le)“爱情”的罗网里，这里的一( yī)切打上“爱情”和“柏原崇”的( de)柔光后就变的不一样了( le)。但事实上：真实的语言霸( bà)凌，骑车时头上被套上纸( zhǐ)袋的恶作剧.....全都是不会( huì)令人太愉快的。但是，作者( zhě)在此处居然“别出心裁“地( dì)预设了一种“女孩很享受( shòu)”的气氛（构成一场微型强( qiáng)暴了）。暂且抛开电影版人( rén)物的面孔，并且以女孩角( jiǎo)度来看这件事吧：一位普( pǔ)通的女孩陷入这样一段( duàn)被普通男孩“暗恋”（她当时( shí)当然不知道）。他们被全班( bān)人起哄嘲笑，那个男孩对( duì)此表现得也很不开心，他( tā)看上去总是很沉默，很生( shēng)气，还对她也做过讨厌的( de)恶作剧。——要不是可怜的线( xiàn)索人物博子小姐来揭开( kāi)过去，女树怎么能知道这( zhè)是一种爱呢？假使把女孩( hái)换成我自己，我想当时只( zhǐ)会感到害怕厌恶和伤心( xīn)。即使后来宣布了：这是对( duì)你一种暗恋啊。难道女性( xìng)角色就非得觉得：“噢，我被( bèi)暗恋了，这真是对我最大( dà)的奖赏！过去的一切都变( biàn)成了美好的大奖！”——抱歉很( hěn)我真的完全不觉得，并且( qiě)也不会感动的。

男性发起( qǐ)爱慕-追求甚至苦苦追求( qiú)-苦苦追求感动了众人-抱( bào)得美人皆大欢喜。这种套( tào)路在生活和影视中都多( duō)到让人心烦，“众人”和女性( xìng)在其中的地位都很值得( dé)玩味。“众人”似乎理所当然( rán)地觉得女性应当成为男( nán)性追逐过程的奖励，而无( wú)视女性个人意愿，似乎男( nán)性苦恋越深，付出越多，女( nǚ)性就该接受，成就某种“团( tuán)员”。这无疑是一种物化。而( ér)在《情书》中还有这样一个( gè)场景：女树找男树拿卷子( zi)时的自行车棚，三个容貌( mào)不好看的女孩对一个帅( shuài)气的男孩表白，男孩理都( dōu)不理，骑着车绝尘而去，留( liú)下不好看的女孩像疯女( nǚ)人一样叫骂——这一场面可( kě)能逗笑了一些观众，可我( wǒ)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这( zhè)个镜头仿佛在说：蠢货，普( pǔ)普通通的女人有什么权( quán)利和资格要爱情？你这么( me)难看，就已经丧失跪舔男( nán)权的基本资格了。

在片中( zhōng)，无论女树、博子，还是像这( zhè)个不好看女孩，像女树花( huā)痴兮兮的好朋友，女性形( xíng)象都是在男性视角观照( zhào)下被扭曲过的，这是在男( nán)女主角容貌之外的第二( èr)重歧视……这么说或许有点( diǎn)严重了，但是，这部片子，连( lián)同这本书，连同它唤起的( de)那些感动，起码我本人完( wán)全感动不起来，甚至还有( yǒu)一点不舒服。

不过年代加( jiā)上的滤镜如今看来是很( hěn)美好的，90年代的舒缓从容( róng)浪漫，总的来说，不否认这( zhè)是一个美的故事。优点太( tài)多人讲过了，只是关于我( wǒ)不喜欢的那一部分，希望( wàng)它快随年代一起消逝吧( 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