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之后是现实
——Three Idiots 叙事分( fēn)析与意识形态批评

2009年上( shàng)映的印度电影Three Idiots（又名《三傻( shǎ)大闹宝莱坞》、《三个傻蛋》、《寻( xún)找兰彻》，由拉库马•希拉尼( ní)（Rajkumar Hirani）执导，改编自印度畅销书( shū)作家奇坦•巴哈特（Chetan Bhagat）的处女( nǚ)作小说《五点人》（Five Point Someone）。这是一部( bù)喜剧/爱情/歌舞片，更是一( yī)部与青春校园有关的励( lì)志电影，其让人笑中带泪( lèi)的大团圆方式，与08年大热( rè)的《贫民窟百万富翁》有异( yì)曲同工之妙。本文试图从( cóng)结构主义叙事学分析与( yǔ)意识形态批评两方面入( rù)手，来解析这样一部有关( guān)于理想，回忆，人生价值与( yǔ)梦想的电影，是如何编织( zhī)与有效运转的。

关键词：Three Idiots、印( yìn)度电影、结构主义叙事学( xué)、意识形态批评


一，意识形( xíng)态对抗与想象性解决。
按( àn)照阿尔都塞有关意识形( xíng)态国家机器的理论，学校( xiào)从来不是单纯传授知识( shí)的象牙塔，而是意识形态( tài)国家机器的重要一环，一( yī)个按照种种规章制度，将( jiāng)懵懂无知的孩童们规训( xùn)成为“有用”的社会主体的( de)场所。于是每一个身处校( xiào)园中的个体，无论学生还( hái)是教师，所感受到的压力( lì)都不仅仅是学业压力，而( ér)是来自校园围墙之外那( nà)个巨大社会的压力；每一( yī)次有关教育问题的争论( lùn)与对抗，本质上都是针对( duì)这个社会中主流意识形( xíng)态所发出的冲击与挑战( zhàn)；而每一部以校园作为背( bèi)景的电影，都必然在青春( chūn)、爱情、友谊，追打玩乐的包( bāo)装之下，展开一场看不见( jiàn)硝烟的意识形态之战——沉( chén)郁如《死亡诗社》，优美如《放( fàng)牛班的春天》，戏谑荒诞如( rú)《逃学威龙》等诞生于九十( shí)年代香港的校园青春喜( xǐ)剧片，通俗如《麻辣教师GTO》等( děng)等日系校园剧，莫不如是( shì)。
然而，一个至关重要的问( wèn)题在于，对抗背后的真正( zhèng)症结所在，是指向作为意( yì)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教育( yù)体制本身的，因此这场发( fā)生在校园内部的意识形( xíng)态之战，注定不可能在校( xiào)园内获得彻底解决。于是( shì)，作为另一种意识形态机( jī)器的校园青春电影本身( shēn)，必然要编造一个想象性( xìng)解决，来试图转移和掩盖( gài)这一本质上不可解决的( de)矛盾。
这类影片的叙事模( mó)式，往往以如下这样一种( zhǒng)好莱坞经典的三幕剧方( fāng)式展开。
第一幕（交代环境( jìng)、人物与主要冲突）：
近乎封( fēng)闭且自洽的学校，像一个( gè)微缩的小宇宙，一切人和( hé)事都按照其内部的条条( tiáo)框框，按部就班地运行转( zhuǎn)动，而校长或者教务主任( rèn)一类的人物，则作为权力( lì)和规则的象征，屹立于这( zhè)一小宇宙的中心。
随着故( gù)事开始，一个周星驰式的( de)叛逆人物闯了进来，以其( qí)另类的行为方式与价值( zhí)准则，冲撞着一切既定规( guī)则。一种对抗性的紧张关( guān)系就此形成。
与此同时，其( qí)他配角依次登场，依照其( qí)各自性格和利害关系，在( zài)故事中发展出不同叙事( shì)功能。
第二幕（戏剧冲突与( yǔ)支线情节）：
随着主人公一( yī)路横冲直撞，与其他人物( wù)之间发生种种戏剧冲突( tū)，在此过程中，友谊、爱情与( yǔ)插科打诨的小人物等等( děng)作为支线情节被编织进( jìn)去，不断发展呈现，对抗与( yǔ)和解，以丰富主线。而核心( xīn)的矛盾冲突（以学校规则( zé)为代表的主流价值与主( zhǔ)人公的非主流价值），则愈( yù)加尖锐，最终集中在权威( wēi)人物与主角之间的对抗( kàng)上。在第二幕结尾处，由于( yú)权威人物的强大力量或( huò)者不择手段，主人公被逼( bī)入绝境。此时两人之间的( de)对抗已不仅仅是不同意( yì)识形态间的冲突，而转化( huà)为强大/弱小、正义/非正义( yì)之间的对抗。
第三幕（高潮( cháo)与想象性和解）：
主人公无( wú)路可退之时，一场意料之( zhī)外的最大危机到来，将所( suǒ)有人卷入。在大部分电影( yǐng)中，往往是一个来自校园( yuán)外部的绝对邪恶力量入( rù)侵（如不良少年、黑社会、商( shāng)业大资本，甚至鬼怪、外星( xīng)人等等），威胁到整个学校( xiào)师生，而主人公的任务则( zé)变成带领所有人同心协( xié)力，度过这场危机。于是在( zài)故事结尾处，主人公与学( xué)校之间原本异质性的对( duì)抗关系，在外部威胁的压( yā)力之下，被重新整合到一( yī)起，在“团结、友谊、忏悔、谅解( jiě)、人性光辉”等等美好名词( cí)的感召下，达成想象性解( jiě)决。
诚然，这样经典的三幕( mù)剧叙事模式，在轻易营造( zào)出“青春泪流满面”的大团( tuán)圆结局同时，也很难避免( miǎn)染上一层虚假做作的白( bái)日梦色彩。在此基础上，我( wǒ)们再尝试进入Three Idiots 这一文本( běn)，对其进行更加详尽的叙( xù)事分析。

二，Three Idiots 的叙事结构分( fēn)析
Three Idiots在叙事上的一个最大( dà)特色，在于采用了双线套( tào)层结构，影片开头的一场( chǎng)打赌，将“回忆中美好的校( xiào)园生活”与“现在的真实的( de)社会生活”两者连缀了起( qǐ)来，交替穿插，彼此呼应。于( yú)是，传统校园青春片中“校( xiào)园战争只能在校园内部( bù)解决”的局限被打破，“校园( yuán)/社会——理想/现实”被有意构( gòu)建成一种对应的隐喻关( guān)系，伴随几位主人公寻找( zhǎo)兰彻的旅途，他们之间的( de)矛盾与对抗绵延到校园( yuán)之外更加广阔的世界里( lǐ)。十年之后，一切物是人非( fēi)，对观众而言，一种“社会现( xiàn)实感”油然而生。
如果仅仅( jǐn)从“校园/回忆/梦想”这一层( céng)面的叙事来看，与上文所( suǒ)总结的经典三幕剧结构( gòu)完全相符，主人公兰彻作( zuò)为一个异质性入侵者，对( duì)皇家工程学院的教授与( yǔ)学生们，以及校长的权威( wēi)性不断构成挑战，包括校( xiào)长女儿生产的一场高潮( cháo)戏，也完全照搬“危机——团结( jié)在主角周围——共度难关——和( hé)解”这一经典模式。然而，仅( jǐn)仅是这样的大团圆，并不( bù)足以说服和感动观众，Three Idiots在( zài)叙事上最大成功之处，是( shì)在“梦想/现实”两个层面上( shàng)，设置了双重的意识形态( tài)对抗与想象性解决，并且( qiě)巧妙地通过矛盾的转移( yí)与错位，将两个层面有效( xiào)缝合在一起。
首先，在“回忆( yì)/校园”这一层面的故事发( fā)展中，一组重要的关系是( shì)“规则”与“成功”前者是指一( yī)套“埋头读书——取得好成绩( jì)——顺利毕业——找好工作”的单( dān)向度阶梯，而后者则指能( néng)否沿着这部阶梯走到尽( jǐn)头，根据此关系，我们可以( yǐ)构建出一个格雷马斯矩( jǔ)阵：

消音器 校长
规则 ←————→ 成功( gōng)
落选者 ↑ ↑ 兰彻
↓ ↓
非成功←————→非规( guī)则
自杀者 法函与莱俱

于( yú)是我们可以看到，在这场( chǎng)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残( cán)酷竞争中，遵守规则而成( chéng)功的典范是校长，不遵守( shǒu)规则而成功的典范则是( shì)主角兰彻，不遵守规则且( qiě)没有成功的，是因不能顺( shùn)利毕业而自杀的学生，遵( zūn)守规则却未能成功的，包( bāo)括未能考入这所学校的( de)落选者，也即校长所谓被( bèi)杜鹃挤出鸟巢的竞争失( shī)败者。
这里有两组有趣的( de)暧昧元素：一组是“消音器( qì)”为代表的模范学生，他们( men)是规则彻头彻尾的拥护( hù)者与奴隶。表面来看，“消音( yīn)器”遵守规则，也一直洋洋( yáng)得意于自己的成功，然而( ér)在与兰彻的斗争中，他永( yǒng)远都是可怜又可笑的失( shī)败者（考试总是第二名，更( gèng)被兰彻利用其“遵守规则( zé)”这一条尽情捉弄）。
另一组( zǔ)是兰彻的朋友法函与莱( lái)俱，他们跟随兰彻特立独( dú)行的方式，却一路跌跌撞( zhuàng)撞，加上家庭问题的困扰( rǎo)，几乎濒临绝望。直到毕业( yè)前夕，奇迹同时发生在两( liǎng)人身上，他们通过不同途( tú)径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成( chéng)了“成功者”。
于是我们看到( dào)，“成功”这一概念，在故事发( fā)展过程中发生了微妙的( de)游移，“什么样的成功是真( zhēn)正的成功”，这个问题在“回( huí)忆/校园”这一层面中其实( shí)并未真正解决，而要去“现( xiàn)实/社会”这一层面中去寻( xún)找。
在十年之后寻找兰彻( chè)的旅途中，有关贫富分化( huà)，有关阶级地位与身份问( wèn)题，有关金钱与婚姻，一系( xì)列更丰富的社会问题被( bèi)展示出来。将校园里的残( cán)酷规则沿着时间维度向( xiàng)前延伸，于是我们看到，找( zhǎo)好工作之后是挣大钱，买( mǎi)好车好房，娶漂亮老婆，做( zuò)成功人士，总而言之，沿着( zhe)单向度阶梯不断向上爬( pá)，做金字塔的塔尖，将其他( tā)人踩在脚下。当影片二分( fēn)之一处，兰彻的真实身份( fèn)揭晓后，似乎有意在暗示( shì)观众，校园里特立独行的( de)兰彻，现实中只是个失败( bài)者，毕竟，社会阶级的鸿沟( gōu)不可能被如此轻易地跨( kuà)越。
这里我们找到了另一( yī)组关系：“理想”与“金钱”，画出( chū)另一个格雷马斯矩阵：

法( fǎ)函与莱俱 兰彻
理想 ←————→ 金钱( qián)
？ ↑ ↑ 假兰彻
↓ ↓
非金钱←————→ 非理想
？ 消( xiāo)音器

于是我们看到，在故( gù)事结尾处，最坚持理想的( de)兰彻得到了最多的金钱( qián)，而兰彻家的主人（那个让( ràng)兰彻代替他读学位的人( rén)），以及校长女儿的未婚夫( fū)，则是没有理想的有钱人( rén)。有理想却没钱，以及没理( lǐ)想却没钱的人，这里暂且( qiě)不论。有趣的是，此前的两( liǎng)组暧昧元素这里再次出( chū)现了，没有理想的消音器( qì)，最初是以有钱人的身份( fèn)出现的（名车豪宅，带着嘲( cháo)讽意味展现在几张照片( piàn)中），最终发现他与身家上( shàng)亿的兰彻比起来，简直一( yī)文不名。而有理想的法函( hán)与莱俱，仅从资产上计算( suàn)，不过是普通中产阶级，然( rán)而对比他们贫困的家庭( tíng)出身来看，又算是脱贫致( zhì)富的一群人。

三，意识形态( tài)批评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 men)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出本( běn)片叙事中内在的矛盾与( yǔ)张力。那些表面上被刻画( huà)成兰彻对立面的角色（校( xiào)长或者假兰彻），其实与兰( lán)彻始终分享着某些共同( tóng)的逻辑，一边是遵守游戏( xì)规则的赢家，另一边是不( bù)那么守规矩却反而赢得( dé)更多的赢家，本质上殊途( tú)同归。于是兰彻表现出的( de)叛逆与不妥协，都成了其( qí)另辟蹊径成赢家的必要( yào)前提，而之所以不走寻常( cháng)路，完全是因为其个人与( yǔ)生俱来的才能。就像人们( men)津津乐道的比尔盖茨退( tuì)学的故事一样，兰彻的故( gù)事最终还是沦为另一个( gè)“学以致用”的庸俗版，它告( gào)诉你，当学校教给你的知( zhī)识不能保证你挣大钱的( de)时候，你可以质疑学校的( de)教育方法（只要你有能力( lì)自己找别的路），但是，它绝( jué)对没有质疑教育规则里( lǐ)隐藏的那个赤裸裸的信( xìn)条：“你要竞争，你要赢，你要( yào)做有钱人，有钱才是赢。”当( dāng)这类故事披着“励志”的外( wài)衣广为流传时，它实际上( shàng)是在看似颠覆的假象之( zhī)下，又一次成功地捍卫了( le)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主流( liú)逻辑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 men)才能理解“消音器”在影片( piàn)中扮演的角色，他代表的( de)是那些一心一意要在竞( jìng)争中获胜的家伙，那些不( bù)顾一切踩着别人脑袋往( wǎng)上爬还要对下面人呲牙( yá)裂嘴怪笑的小人得志，我( wǒ)们最嫉恨这种人，是因为( wèi)他们无所不在，无时不刻( kè)不在提醒你竞争的残酷( kù)，就好像在马拉松比赛中( zhōng)，我们不会恨裁判，不会恨( hèn)规则的制定者，不会恨教( jiào)练，不会恨第一名，而只会( huì)恨那些从你身边超过的( de)人。影片对消音器尽极丑( chǒu)化之能事，就是为了让观( guān)众宣泄这种恨，于是故意( yì)将他安排在兰彻真正的( de)对立面：一个遵守游戏规( guī)则，却处处玩得不如兰彻( chè)的倒霉蛋。唯有看到他在( zài)兰彻面前灰头土脸的惨( cǎn)样，我们受伤的小心灵才( cái)能得到一点慰藉。
而对绝( jué)大部分观众而言，真正代( dài)表他们的角色，是法函与( yǔ)莱俱。他们是迫于生存压( yā)力而不得不加入竞争的( de)人，他们是因为资质平平( píng)而不得不遵守规则的人( rén)，他们是不成功就会连累( lèi)一家人饿死的人。对他们( men)而言只有两个选择：要么( me)像消音器那样不顾一切( qiè)往上爬，要么被竞争所淘( táo)汰。这个对观众而言对惨( cǎn)烈也最现实的创痛，在影( yǐng)片中被巧妙地隐藏在兰( lán)彻光芒万丈的成功故事( shì)下。因为兰彻的超凡魅力( lì)以及所谓友谊，两个普通( tōng)人也跟着得了拯救沾了( le)光，于是当观众对法函与( yǔ)莱俱移情时，也成功分享( xiǎng)了兰彻的荣耀，分享了其( qí)对消音器的居高临下的( de)羞辱（单凭法函与莱俱个( gè)人所取得的那一点“成功( gōng)”，是不足以完成这一羞辱( rǔ)的），片名Three Idiots 也正是在这个意( yì)义上，有效地混淆了视听( tīng)。
作为一部印度电影，Three Idiots展现( xiàn)了许多现实问题：升学压( yā)力、教育弊病、贫富分化、就( jiù)业问题、商品化与拜金，等( děng)等，然而就如同大部分的( de)好莱坞电影一样，对这些( xiē)问题的展现，最终是为了( le)提供某种有效的想象性( xìng)解决方案。在现实世界这( zhè)座巨大金字塔中，我们有( yǒu)亿分之一的机会成为兰( lán)彻；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像( xiàng)假兰彻那样生在一个世( shì)代富贵的家庭；有百分之( zhī)一的机会，像消音器那样( yàng)小人得志；有十分之一的( de)机会，像法函与莱俱那样( yàng)通过努力奋斗外加运气( qì)好最终成功脱贫；除此以( yǐ)外，剩下的十分之九是那( nà)些永远与成功无缘的赤( chì)贫者，是所谓沉默的大多( duō)数。这部电影归根结底是( shì)拍给法函和莱俱们看的( de)，他们需要一个又苦涩又( yòu)美丽，又真实又虚假的故( gù)事，才能慰藉自己那颗看( kàn)不到希望的疲惫心灵。
如( rú)果影片结尾处，兰彻的身( shēn)份仅仅停留在一个富于( yú)创造性的小学校长的话( huà)，那么我们依稀还能从中( zhōng)感到一丝希望，一种另类( lèi)的价值观尚能获得合法( fǎ)性叙述的可能；然而当他( tā)宣布自己正是那个科技( jì)致富的亿万富翁时，我们( men)不得不承认，是金钱的逻( luó)辑而不是“理想”获得了最( zuì)终的也是唯一的胜利——只( zhǐ)有金钱才具有足够的说( shuō)服力，才能为观众达成最( zuì)终的想象性解决。从这个( gè)意义上来说，兰彻动人的( de)成功故事，既是再虚假不( bù)过的白日梦，也是再赤裸( luǒ)不过的“现实”。